5.
我与他四目相对。
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,
我们相伴无间,亲密相爱的那些日子。
身体过度的疼痛让我渐渐的失去了力气,手臂逐渐滑落。
傅谨言无措的抓着我的手,放在他温暖的脸颊上。
鲜红鲜红的血液顺着他与我相扣的手指,落在我洁白无瑕的裙子上。
我知道傅谨言一定比我还要痛苦。
这些年他一直很恨我,恨我突如其来的抛弃,恨我的嫌贫爱富,更恨我爱上他人。
但我知道所有所有的恨,都来自于那些无法诉说的爱。
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我去死,或者希望我去死。
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。
在我失去了全部力气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时,
傅谨言突然将我抱起,发了疯似的往外跑,
一边跑还一边不停的叫助理去开车,要送我去医院。
我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。
早在我决定把命格还给他那天起,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,这不是我的命,但确实我心甘情愿的选择。
与其在手术台上做那些白费力气的抢救,
对我而言,傅谨言怀中那阔别多年的温暖,才是如今我唯一在意的事。
助理把车开到会所门口,傅谨言将我放到劳斯莱斯的后座,
他刚要上车,却被穿着高跟鞋匆匆赶来的陆嫣然拉住。
陆嫣然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。
自己的男朋友抛下她,抱着前任离开也就罢了。
偏偏那个人还是区区一个小服务员。
她刚刚才把这个人从里到外狠狠地羞辱了一遍,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胜利的滋味,
就又在里面那群豪门公子小姐面前丢进了脸。
身上从国外买来的高定晚礼服上,沾染了洗都洗不干净的酒渍和血迹,
为了追到傅谨言,她头发乱了和妆容也花了。
当然,她十分平常的就把一切的罪责怪在了我的身上。
如果没有我,她现在仍然挽着傅谨言的手,在哪个豪华会所,享受跟高端人士觥筹交错,
亦或者被他人称赞郎才女貌的虚荣呢。
看见傅谨言抱着我眼中全是焦急,陆嫣然更是生气。
她不由分说的将我从傅谨言怀中推开,
我一时呼吸不上了便又吐了一口血。
傅谨言出声斥责她:“你干什么,陆嫣然,没看见她还在流血吗?”
傅谨言此刻仿佛已经忘了谁才是他的正牌女友,心疼的把我抱进怀里。
看到这一幕,陆嫣然更是愤怒:“老公,她是装的,你忘了她以前是怎么骗你的了吗?这次肯定又是想要钱,给她点钱算了,下午你不是还要陪我去买包吗?”
过往种种,梦魇一般浮现在了傅谨言脑中。
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
他并非没有想过陆嫣然说的那些,只是我看上去伤的太重,他于心不忍。
傅谨言还在犹豫,陆嫣然便又在一旁添了一把火:“老公,她之前带着其他男人在你面前耀武扬威,现在又在这里装可怜,谁知道她的病是不是跟那些男人一起染上的……”
“够了!”
傅谨言不想再听下去。
关于我抛弃他另找他人这件事,是他的逆鳞。
任何人提起,都会让他想到那痛苦不堪的过去。
他立刻就想将我放开,让我自生自灭。
可是我与他到底谈过那么多年的恋爱。
不管发生了什么,在一起时许下的承诺,心中怀揣的热情从来都不是假的。
傅谨言最终还是不忍心看着我死在这里,决定将我送去医院。
去医院的路上,我听见他喃喃自语,像在安慰自己,又像是在与我划清界限。
他说:“就这一次,最后一次了,许知意,这次之后,我就不欠你的了,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。”
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,也随意的附和道:“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。”
然后我感觉到抱着我肩膀的手越来越紧。
6.
把我送到医院,我立刻进了急诊。
医生对我做了简单的检查,就把我推进了手术室抢救。
傅谨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站在外面手足无措。
在他眼里,不久前还在会所打工的,一个好好的人,怎么突然就会病的这么严重,
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合理了。
他隐约猜到了,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。
这或许与我这些年来反常的种种表现有关。
于是,他找到了我的主治医师,询问了关于我的病情。
医生告诉他,在今天来医院之前,我已经做过八次心脏更换手术了,
正常人经历那么多次大手术早就没命了,也不知我是福大命大,还是倒霉,竟然这么多次都没死。
或许对我而言,死亡比这种强行续命的方式来的更轻松一些。
只是当傅谨言提起如何诊治之时,医生却露出了回天乏术的表情。
傅谨言的神情突然变得空洞起来。
他似乎不敢相信,我的生命这么快就会结束,并且就这样结束在了他的眼前。
从前最恨我的时候,傅谨言曾经想过,我会不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,
然后暗暗后悔跟他分手,
却从来没有料到,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,陪在我身边的人,仍然会是他。
他恍然想到今天在会所时,我倒下那一刻雷声大作,乌云密布的奇怪天气。
傅谨言不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的天气了。
多年以前,我替他改命的时候,
也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,骤雨瓢泼的日子。
傅谨言回忆他这些年来经历过的曲折和坎坷,
猛然发现,不管自己遇到了怎样的困难或者遭遇了那些无法跨越的困境,总能遇到贵人相助。
这些人甚至会莫名其妙的给自己提供一系列的资源,帮助他东山再起。
而一切的一切,在我抛弃他之前,亦或是他贫苦难堪的童年时光里,
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。
自从我为他改命后又残忍的离开了他,
傅谨言的脑子里,就只有一件事情,那就是出人头地让我后悔,
被仇恨充斥着整个大脑,他几乎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,他这骤然平顺幸运的一生,
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。
他只是一介平庸可怜的凡人,而我未曾向他透露过我天师的身份,
上天给了他那样的命格,除了认命别无他法。
他不了解这个世界上还有逆天改命这个说法。
只是随着手术的逐渐推进,天空中的异象逐渐明显,傅谨言不得不怀疑,当初的我在他的身上做过什么改变。
于是,趁我手术还没结束,傅谨言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联系上了一个天师。
那个天师姓李,正是我的同门师兄。
傅谨言做生意这些年,因为工作需要也结识了不少天师。
偶尔测测风水吉凶,他虽不信这个但是流程还是要走一走的。
李师兄一来,看见傅谨言便知道手术室里躺着的人是我。
当年我执意要将自己的命格还给傅谨言,李师兄就是唯一的知情人。
他知道当傅谨言反应过来一切,决定找他询问的时候,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。
即便是他也回天乏术。
而伴随着我的死亡,这个世界上也不存在我与傅谨言之间的天机不可泄露。
于是,李师兄把关于我这几年发生的一切,
从改变命格那天开始,到我波折绝望的七年病痛,又到今天的客死他乡,
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傅谨言。
还没等傅谨言消化所有的信息,手术室的顶灯突然灭了。
医生从里面出来,摘下口罩,对着他摇了摇头。
“对不起,我们尽力了。”
傅谨言崩溃的跪坐在地上。
事到如今,他终于知道,他这些年跟我赌气,不停的伤害我,折磨我,是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。
可惜的是,他却没有任何机会弥补。
7.
傅谨言毫无尊严的跪在地上,求医院的医生救救我。
他说无论是谁,只要能够让我活过来,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,哪怕是生命。
但人的力量又怎可与天命抗衡,不管他求谁,我阳寿已尽,是无论如何也活不过来的。
李师兄见他可怜,带他进了病房,用一张宗门符纸帮我续了一段时间的命,让我可以跟他告别。
我醒来就看见傅谨言跪在我的床边,哭的泣不成声。
“许知意,你怎么这么傻,为什么要把你的命换给我,你自己好好活着,我才能开心啊。”
我努力的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丝笑意: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,你不必感到愧疚,日后你好好活下去,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。”
“没有你,我怎么才能活的下去呢?”
傅谨言握着我的手,想让李师兄再给我续一次命。
我抬手阻止了他掏符纸的动作。
眼神交汇,师兄立刻读懂了我的意思。
我已命尽,如果再次强行续命,那么傅谨言的命格就会出现问题,得不偿失。
李师兄无奈的叹了口气告诉傅谨言,符纸只能用一次,他也无能为力了。
我坦然接受死亡的降临,看着傅谨言,对他说道:
“别恨我,也别恨其他人,”
“以前对你说的那些话,从来不是骗你的,”
“你……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,咳咳,对不起,我没能信守承诺跟你白头到老……咳咳……”
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完想说的话,我倒在了充满浓郁消毒水味的病床上。
傅谨言不肯接受我的再次死亡,又让外头的医生用仪器帮我续命。
保住我最后一口气不让我死。
外面的医生也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,为了医学奇迹,自然是立刻开始着手抢救。
可惜等他们进来的时候,我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。
我并不知道在死后,傅谨言将任何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。
只是我不想他死。
因为接受不了他先一步离我而去,所以在我测算出来他的命格之后,就强行逆天改命将我的命换给了他。
可这一切是他想要的吗?
我死后,傅谨言一直不肯将我下葬,而是找了专门的机构将我冷冻起来,
他始终相信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,只要他仍然坚持,我就还有活下来的机会。
于是他找遍了全国所有能找到的有名的天师,希望他们能将我重新救活。
可是这个世界上,没有任何一个天师又让人死而复生的本事。
如果有,我当初也就不用牺牲自己,来换取他幸福平顺的一生了。
李师兄看在我与他同门的份儿上,实在不忍心傅谨言这般意志消沉浑浑噩噩的活下去。
又过了几个月,他再次找到傅谨言,却发现,
几个月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,显然已经形容枯槁,头发花白,
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。
他也没有想到,傅谨言竟然对我用情如此之深,
李师兄劝解道:“你现在这样守着她的尸体也不是个办法,你日日折磨自己,她又如何能够安心往生呢?”
傅谨言头都没抬一下,只是执拗的说:“我不要她往生,我要她活过来。”
“哎,你这又是何必。”
傅谨言突然动了一下,回过头来,怨恨的说道:
“你与我相识多年,又是她的师兄,你明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,为何什么都不肯告诉我,看着我一错再错。”
“你知不知道,每每想起过去我对她做了些什么,我都恨不得去死。”
“可我不能死,我这条命,是她给我的。”
傅谨言留下来痛苦的泪水。
李师兄看着水晶棺里,我苍白的面容,摇了摇头,说道:
“你以为我不想吗?告诉你又有什么用?”
“如果让你知道了真相,你必定不肯受她这最好的命格。”
“可她也是这世间少有的天才天师,若非她愿意,即便是我也没办法将你二人的命格交换。”
“那样,你不是活的更加痛苦。”
傅谨言嗫嚅片刻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或许他最该恨的是他自己。
如果当初没有与我相爱,如果没有让我看过他的命格,那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?
他又恨自己没有坚定的相信我,让我这几年过的如此凄惨。
还要时不时的看着他跟别人在一起,秀恩爱。
他一想到陆嫣然时不时的找我麻烦,甚至他还暗示指使陆嫣然找我麻烦,
他就觉得自己不可饶恕。
终于,傅谨言还是听从了李师兄的建议,让我入土为安。
他没有把我葬在公共墓地,而是斥巨资买了一块墓园。
在我坟墓的周围种满了我最爱的百合花,每年五月,墓地就会变得香气怡人。
他总会想起我还在的时候。
8.
我死后,傅谨言买下了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那件公寓。
跟他分手的这几年,我一直住在那里。
虽说装潢的不算多么富贵豪华,但也算是安逸舒适。
那件破旧的公寓,充斥着有关于我的痕迹。
我喝过的水杯,穿过的衣服,睡过的床,养过的花。
却唯独没有我的存在。
傅谨言从市中心的豪华大平层里,搬到了那间狭小的公寓里居住。
就好像我们从没分过手,而我也不曾离开过那样。
只是偶尔,傅谨言在吃过晚饭,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看到有趣的环节想叫我的名字时,
却发现公寓里除他以外空无一人。
而当悲伤从四面八方袭来,傅谨言只有狼狈的蹲下身去,把头埋在膝盖上,而后号啕大哭。
悔恨和遗憾交织在他的心里,让他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去在乎别的事。
例如公司或者生意。
然而拜那个绝佳的命格所赐,即便他已经对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东西都失去了兴趣,
但偏偏有关于他的一切,都是出乎意料的顺风顺水。
甚至于连他绝望之中,尝试过的几次自杀,
都被人以无比巧合的方式救下。
而因为他的执念,一直无法得到往生的我,时不时回到阳间看到这一幕真的是哭笑不得。
不知我当年隐瞒一切做出的选择,是对还是错。
只是活着的人,显然要比死去的人更加的痛苦。
陆嫣然在发现傅谨言搬回我们居住过的公寓之后,便对他死心了。
她跟傅谨言在一起本来就是求财,根本就没有爱,
于是,在她死心的第二天,她便开始着手转移傅谨言的财产。
傅谨言不是傻子,陆嫣然能插手的金额并不多,
他虽然厌恶陆嫣然过去对我的欺负和折磨,可是毕竟他们在一起那么久,多多少少也有一点感情。
所以对于转移财产这件事情,傅谨言原本的打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。
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,陆嫣然不仅要他的财产,还要毁坏他的名声。
她到处散布谣言,说自己跟傅谨言分手是因为傅谨言找了“小三”。
而那个小三就是我,还说我不仅吊着傅谨言不放,
还用他的钱,在外面包养了好几个男人,也不知道干不干净。
这话传到傅谨言耳朵里他怒不可遏,
又回忆起我出事的那天,是因为跟陆嫣然起了冲突,
几件事情叠加在一起,傅谨言不忍心见我死后还因为他名声受损,
就以造谣和财产盗窃的罪名,将陆嫣然送进了监狱。
而他之前赚到的所有钱,都被他捐赠给了慈善机构,并且是以我的名义。
后来有多家媒体想要报道傅谨言,都被他拒绝了。
他做这一切并不是想给自己的企业炒作,
而是因为听说,多用死去的人的名义做好事,给她在阳间留下美名,
那么那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就会活的好一点。
9.
我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,
其实傅谨言的执念并不是我不得往生的主要原因。
真正的原因是因为,我逆天而行改掉了我跟他二人的命格。
我们从小做天师的人,对这种事情并非没有了解。
只是那时候太年轻,一看见他的命格便慌了神,除此之外,别无他法,
可如果让我回去再选一次,我还是会这么选,
付出任何代价也无所谓。
但是突然有一天,地府的人通知我,可以入轮回了,我还有些不适应,
问了一圈才知道,是傅谨言这个傻子捐赠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为我换来了这个结果。
我有些感动之余又有些无语。
如果他再次变成穷光蛋了,那我所做的一切不是白折腾了吗?
幸好,我的命格算是人间最上乘的命格了,
只要傅谨言好好活着,他这一生就不会又跌落谷底爬不起来的时候。
黄泉路旁的彼岸花此时开的正好,我想我是时候该离开了。
我在这条路上待了这么长的时间,好不容易可入轮回,其实还有些舍不得。
于是我回头看去,想看一看那条通向人间的路。
可万万没想到的是,我竟然看见了傅谨言。
这大概是我的执念吧。
我仓皇的笑了笑,转身准备入轮回道。
可就在这时,我听见有人喊我。
我确定那是傅谨言的声音,于是,我惊恐的再次回头看去。
真的是他,
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,他脸上挂着温柔可亲的笑容,离我越来越近。
可让我无法接受的是,傅谨言就这样死了,那我以前所做的努力又算什么呢?
“你,你怎么在这儿?”我问。
傅谨言笑着说:“我说过,不会让你离开我的,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,生死不弃。”
这是刚刚在一起时,他对我许下的承诺。
可是,可是我明明已经。
难道……
拥有了我的命格,傅谨言很难自杀成功,除非他找人取下了他的命格。
但改命这个术法,全天下能够灵活掌握的人不超过五个,稍有不测便会反噬自身。
又有谁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帮他呢?
我突然想到了李师兄,抬头与他四目相对,傅谨言眼中的确认让我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。
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安排吧。
他终究还是经历了我当初更换命格的痛苦,经历了他原本英年早逝的命定之路。
同时还经历了本该属于我的痛失所爱。
世道是公平的,没有什么好处能让一个人同时占尽,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轮回之路已经开启了。
或许值得庆幸的是,傅谨言在我死后做的那一切都不是徒劳无功的。
地府给了我们两个最好的轮回路,下一世如果有缘,我再也不用为他凄惨的命运哀叹,
做了那样一个不知是对是错的选择。
全文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