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
萧雅的哀戚声音几乎要刺穿沈万森的耳膜,
对沈万森而言,我的生死似乎一直是对他的一次讹诈。
而如今真相被曝露,
从前借由生死敛财的我,却成为了最终的受害者。
一股冷气压迫性地倒灌入沈万森的肺腑间,
他一时感到失神,额头的神经也随之跳动。
我就那样狼狈的瘫倒在血泊间,如同濒死的小兽,
即便是生存这样最原始本能也不复存在。
沈万森的喉头上下滚动几下,
声音最终还是凝滞在嘴边。
他憎恶我的薄情、我的无耻,
却从不希望我亡失自己的性命。
我固然可恨,却不该死。
然而死生之事从来只由天命,
纵然如今的沈万森坐拥万贯家财,
却仍旧对危在旦夕的我无可奈何。
在他心中,我可以为了利益不择手段,
他试图欺骗自己,如今我的“濒死”,也不过是手段之一罢了。
“怎么可能……怎么可能!”
“黎暮雪,我本念你旧日之谊,你却几次三番搬弄口舌。”
“都说人为财死,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。为这身外之物,竟然连自己都诅咒。”
沈万森的声音有些颤抖,
我知道他企图说服自己,证明我就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人,
和我有关的一切,都是虚伪而荒谬的。
不必听信,不必当真,更不必为此劳心伤神。
姜雨薇虽然已经将我取而代之,却对我仍旧抱有敌意。
看到沈万森踟蹰不前,很快便见缝插针。
“暮雪姐,我原以为你只是肾脏出了问题。如今看来,你的心肝也该医一医了。”
“我不指望你像我一样愿意将自己的血肉奉送给万森,让他能延续生命。”
“可你也不能背信弃义到如此地步吧?”
姜雨薇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胜者的不屑,
的确,眼下她是甘愿为沈万森献出生命的最佳伴侣,
而我则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。
无论在谁眼中,是非成败,早成定局。
人们愿意借此良机声讨我、惩治我,
将我彻底碾入尘泥之中,与洁白无垢的姜雨薇,
有着天壤之别。
人固有一死,如今我也算是寿限降至,
纵然我能舌灿莲花也无济于事了。
或许同永无天日的谎言一并死去的确很耻辱,
但既然我已经与它相伴,
那我也不介意用自己的生命织造出我此生中最大的谎言。
当我长眠于地下,当我的躯壳化为齑粉,
尘埃落定,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,我就是最为成功的欺诈师了。
既然活不成一个澄澈无暇的好人,
那不如让这场充满谎言的表演再盛大些。
也让不明真相的沈万森不必同那颗不属于他的肾脏一起,
在道德的拷问中苦苦挣扎。
“姜小姐一言,还真就差点就要让我幡然醒悟了。”
“只是,如您般正直的人大概无法想到,对于我而言……”
我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:
“很可惜,这张嘴,早就被某人下了唯有谎言可以通行的诅咒。”
我不禁瞥向我身前愤怒不已的沈万森:
“让它道歉,让它服软,这辈子是做不到了。”
沈万森看我的眼神中充斥着失望与愤懑,
我也同样没有将他视作从前携手并肩的俦侣。
“黎暮雪,你太令我失望了。”
“既然你如此贪慕钱财,那之前的四十万我找就如数赠于你……”
“不过是用作你的丧葬费。”
我不由得冷笑道:
“对于我这个将死之人而言,这些钱难道还能另作他用吗?”
沈万森看向我,眼中再不起一丝波澜。
“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他说罢便转身离席,一众宾客也随之纷纷散去。
在萧雅的搀扶下我勉强起身,
可还未等走出几步,身子就一个踉跄栽倒在地。
汩汩鲜血从我的口鼻中涌出,
无法言说的疼痛在我的身体中蔓延,
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,萧雅似乎在我耳边惊呼,
但我哪怕连一个字,都再也不能分辨出来。
7
当我再醒来,这具孱弱的身躯变得愈发瘦削。
医院的病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与呜咽,
我很清楚,自己已经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。
可这句话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时,
还是令我的脊背渗出涔涔冷汗。
医生很平静地向萧雅交代:
“事已至此,病患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,也可以选择接她出去。”
萧雅闻言先是愣了片刻,很快便泣不成声。
坐在我身边,将额头抵在我枯槁的手上,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。
“暮雪……事情、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
“你为了沈万森做了那么多,若是苍天有眼,又怎么会……”
我轻抚萧雅的头发:
“人各有命罢了。”
“若非苍天有眼,我早在一年前就该作古。”
“如今能多活一年,没有什么不知足的。”
萧雅红着眼圈点了点头,她自然不甘我含冤离世。
可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我,却已经对这些事不以为意。
我托付给萧雅为我准备好后事,
我唯一遗憾的也就是在我葬礼的那天,
没有人能在安慰她了。
就这样,我原以为我会这样了此残生。
然而世事难料,
萧雅带着一则更为荒谬的消息来到我身旁。
她发给我了一条链接,
打开之后全是与我有关的负面新闻。
我那日的窘态赫然出现在网页的视频中,
以这个视角去看那日的我,
比我原本想的还要潦倒狼狈。
而对于我的评价更是几乎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,
在他们的笔下,
我是忘恩负义的虫豸,是见钱眼开的小人。
就连萧雅,都因为我而遭到了诋毁。
这些语言向裹着烈焰飞矢刺向我的心脏,
几乎要把我焚烧殆尽。
“这种贪得无厌的小人,竟然也能活到今日。”
“想必沈万森也觉得和这样的人有瓜葛不光彩,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曝露出来。”
“这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。”
“我看姜小姐和她真是有别于云泥。”
如此詈言恶语遮蔽了我的双眼,
有那么一瞬间,我甚至感到身体中烧起一股烈火,
驱散了那些纠缠我的病痛,
但很可惜,也只有一瞬间罢了。
我的心中已经很确信,选择沉默才是最为稳妥的出路。
哪怕是为了萧雅,我也不该在和这些龟缩在屏幕后的咄咄逼人的家伙辩驳。
我时日无多,确实更应该把时间和精力放在更有意义的地方。
在我已经做好决定时,
一条刺目消息映入眼帘。
果不其然,正是姜雨薇。
想必我这次的无妄之灾也是她的手笔,
事到如今,她自然要摘下她“胜利的果实”了。
她告知了我相约的时间与地点,那消息的字里行间,颇具挑衅的意味。
我并没有多做计较,只是瞒着萧雅和姜雨薇见了面。
“你也算是福大命大了。”
姜雨薇看我的眼神满是嘲弄。
“还留着一口气儿能来见我呢。”
“只是如此狼狈,实在有碍观瞻啊。万森留给你的钱,没拿去好好养身子么?”
“也是,我要是你,拿着不义之财买来的补品,自然是吃不下去的。”
我闷哼了一声,对不可一世的姜雨薇施以白眼:
“那么姜小姐觉得,通过恶意中伤他人换来的胜利果实,味道如何呢?”
“还说这东西对你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,不值一提了?”
姜雨薇眼神闪躲,但很快又向我诘难:
“什么胜利不胜利的,像你这样阴沟里的老鼠,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么?”
我眉头紧锁看向她:
“你口口声声说将肾脏捐献给了沈万森……”
“可我倒觉得,你躯壳里缺的又岂止是肾脏呢?”
姜雨薇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:
“你什么意思?”
姜雨薇那日当着众人的面耻笑我没有心肝,我如今不过是悉数奉还罢了。
“你应当比我还清楚这是什么意思。”
她一时哑然,很快便起身瞪着我:
“我、我才不会和你这种快死的家伙计较。”
看她扬长而去的身影,我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至少有一点她说得不错,不论是直白还是隐晦,
我的确离死不远了。
8
步入生命终章的我,决定离开这繁华的都市,
循着来路回溯到自己的从前,回到那座边陲小城。
正当我主备离去时,
萧雅又给我带来了消息,那些诋毁我的帖子统统被删除下架。
从前存在我手机中的链接也全部都失效了。
和之前的来势汹汹比起来,这些消息走得更是太过刻意。
显然是沈万森不堪其扰才选择出手,
至于我,可能只是恰巧受益而已。
不过细细想来,对于一个选择还乡避世的人而言,
这些舆论漩涡的存在与否已经并不重要了。
沈万森如今是聚光灯下上天的宠儿,
当然会比谁都在意自己的名声。
无垢无暇,澄明热忱,这才是一名慈善家最得体的着装。
他怎么会容许从前的污点浸染自己如今的白衣。
不过也好,这些信息的消散也并没有什么坏处。
对于一个故而来说,天下之大,本就没有故乡可言,
当初的背井离乡,于我而言也没有太多的愁苦。
只是如今重回故地,
虽然山川依旧,可旧日生活的地方却满目苍凉,
此情此景,我多少也有些感慨。
我自小从福利院长大,在孩子间并不起眼,
在我离开这里的那一天,心中也并没有怀揣何等的不舍,
只是觉得此身漂若浮萍,只能随波逐流罢了。
可眼下,那家福利院已经只剩下一扇残旧的铁艺大门,
门后再也听不到孩子们的哭声笑声,
只有不时传来几声山雀的啼鸣。
我早就应该知道,在这天地间,消殒才是万事万物的必然。
我和沈万森初见时还对故事中的山盟海誓深信不疑,
可事到如今,不要说是什么百岁之盟,
彼此之间连最后一丝体面都没有留下。
我握住大门的栅栏,不由得向福利院已经蒙尘的玻璃望去,
在空荡荡的房间里,
还紧着锁从前那个小女孩并不算多么美好的时光。
我不清楚福利院关闭的原因,也不清楚它关闭的时间,
但显而易见,它已经如同一个垂暮的老妪,
等待着不知在何时才会到来的、宣布它死亡的审判。
果然啊,念旧并不是好习惯,
沈万森如果像我一样割舍不下从前,
恐怕也不会有风光得意的今日。
我也很庆幸自己当初做的决定,瞒下了他手术的事情,
这样至少我们中还有一个能过上幸福的生活,
我才不屑做什么别人口中的苦命鸳鸯。
看到关门的福利院,我便很清楚,
这座小城,也并不会是我的归宿。
既然没有终点,那无论向何处前进都不算走错路。
扪心自问,我黎暮雪此生从没有背弃沈万森分毫,
都说公道自在人心,可人心何其易变。
我从不指望有谁能念及我的好处,只做到问心无愧就足够了。
我在街巷间走走停停,也见到了不少还算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人。
原本想寒暄几句,最终却也没有开口,
这种莫名其妙的疏离感,总归让我感到不安。
我想我还是要回去了,
在这里并没有落叶归根之感。
或许我这片落叶,也只有深埋于地下,与土壤相融的那一刻,
才会不再感到无依无靠。
9
拖着即将枯朽的病体,我再一次回到了从前的伤心地。
不,这里至少还有萧雅,有她在,我也不算孤苦无依。
可在我回来后,这里的景象也与我走时大相径庭。
在走之前,我的负面新闻满天飞,
虽然沈万森凭手段压了下去,但封住也不过是口舌,
却无法打消众人的成见。
可我再回来却不同了,我的名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
而我自以为永远也不会被戳破的谎言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。
现在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,
我最盛大的谎言,如今也彻底宣告破产。
这于我而言是否是件好事,我很难说。
“没想到沈万森还有这样的过往啊。”
“两个人都是孤儿,真是可怜。”
“如此说来,和他相互扶持的那个姑娘也是有难言之隐。”“为了沈万森,她竟然甘愿背负骂名,这必然是真爱啊。”
甚至有人站出来,发布出了从前我们交换肾脏的手术协议和当时的检查单,
白纸黑字,清清楚楚。
那时检查单上出现了谬误,罹患了肾脏衰竭并非是沈万森,而是我。
是我把活下去的机会,让给了他。
而这些报告也让姜雨薇甘愿捐献肾脏的谎言不攻自破。
大众再次开始一边倒地对她口诛笔伐,
就和当初对我时别无二致,一样的毫不留情。
“原来姜雨薇才是那个从中作梗的家伙。”
“竟然不顾他人的名声煽动大众情绪,这不是带头网络暴力么!”
“这种人绝不能轻饶!”
我既惊异于他们搜集信息的能力,也为沈万森的未来感到担忧。
虽然在言语间似乎为我洗清了冤屈,可我送给沈万森最后的幻梦也因此不复存在。
如果他得知了真相,他又将如何自处?
我已经命不久矣,他又要怀着愧疚度日。
真相的代价,实在大到我不能承受。
我感到浑身轻飘飘,走路的步子也有些摇晃。
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,也不知道是否要去再见一次沈万森,
这些庞杂的事务如蜂群过境,
让我这个身体羸弱的病人更加衰弱。
就在我如同游魂般漫无目的地兜转,
心中对于沈万森的事情感到毫无头绪时,
我的心中突然萌生出一股惴惴之感。
可是四下环顾,却半点异常也没有。
我越是向前,越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目光在窥视我。
就如同的一头在深林中的恶狼,步步紧逼。
我试图反复经过同一条道路,
果然有一辆车紧随在我身后。
我倒吸一口冷气,侧过身朝人多的地方跑去。
但她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异样,
猛地向我驶来。
阵阵鸣笛让我头晕目眩,
那车猛冲向我,我霎时间感到双眼前闪过一道夺目的白光,
瞬间便失去了意识。
我还以为我此生必然会死于肾病,
却不想世事无常,竟是车祸送了我最后一程。
可当我怀着这样向死而生的心情时,
却发现这苍天就要让我清楚何为命中既定。
当我在醒来时,浑身的骨头万般刺痛,
却并未伤及要害。
凭我残存的回忆,大约是自己躲在树后,
那车因无法控制方向,才向发疯似的冲向路牙,
最终和行道树相撞。
我努力回忆着车中人面容,
却觉得脑中一阵刺痛。
就在此时,我病房的大门突然被推开,
映入眼帘的时沈万森那张焦急万分的脸。
他颤抖的手中拿着一沓早就遍布褶皱的检查报告。
“暮雪……你为什么要隐藏着一切?”
“你该知道,我如果知道真相绝对不会做出从前那些事的。”
沈万森的声音有些哽咽,如果换做是我,
我也无法忍受自己对有救命之恩的人做出从前那些残忍的事情。
我与他如今,心中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。
“你放心,不论如何,我一定会救你的!”
10
我当然愿意相信沈万森在得知真相后愿意为我想尽办法,
但是事实摆在面前,
根本不是凭人的意志可以更易的。
而我的预料也在一步步被证实。
以沈万森的人脉和手段,他将能联系上的名医尽数找来,
可面对我的病症,他们却全都束手无策。
我已经不再适合人造器官,
如果找不到可以匹配的肾脏,那纵然医生们有回春妙手,
最后也只会是有心无力。
“要不,放弃吧。”
我看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沈万森,心中也倍感煎熬。
“我这一生虽不算长,但也已经几乎没有遗憾了。”
“你如果心中还记挂我,就好好活下去吧,这是我最后一桩未了的心愿了。”
沈万森的眼眶泛红,看着我这枯槁的样子,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。
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:
“一切都会有转机的。你的病,我会治好;想要谋害你的人,我也决不放过。”
我摇了摇头,凹陷的双眼有些无神地看向沈万森:
“这样活下去,太累了。”
“我们……回去吧。”
我的气息变得断断续续,时常没办法和他进行完整的对话。
但唯有这一点,我没打算放弃。
沈万森无可奈何,也只好照我说的,带我回到了我们从前生活的地方。
他虽然日日在我身边照料,
可我的眼神变得越发不好,看什么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。
我渐渐感知不到沈万森的存在,似乎我身边的一切都开始趋同。
直到有一天,我听到了许久都没听到过的笑声,
沈万森欣喜地告诉我,匹配的肾源已经找到,很快就可以进行手术。
“我就说吧,我一定会救你的。”
在沈万森喜悦的声音中,我感到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的。
不过对于现在我的来说,在昏迷和清醒中反复,也已经算是寻常事了。
只是这一次,我的心中隐隐有些莫名的紧张感。
在我陷入昏迷后,沈万森带我回到了医院,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。
“我答应过你揪出真凶,绝不食言。”
“只是为了手术顺利,这个答案就等到你醒来让别人告诉你吧。”
泪水浸湿了他的衣领,他多希望我们再有机会见一次面,
只可惜这件事恐怕要永远撤下日程了。
手术进行得很顺利,
甚至顺利到当我醒来时,沈万森得尸体已经被封入冰棺之内。
萧雅紧握着我的手:
“你刚做过手术,千万不要太伤心。”
我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,可泪水还是无声地滴落,
打湿了自己的衣领。
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,我们之中活下去的那个,肯定会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。”
这样本是我给沈万森留下的寄托,如今看来,只能留给自己了。
当我休养了几日后,才有工作人员向我交接了财产过户的事情。
在沈万森手术前,已经签好了遗嘱,将他的遗产全部转移到我的名下。
除此之外,他还调查出了暗害我的真凶,
正是姜雨薇无疑。
如今的姜雨薇早已自食恶果,锒铛入狱。
但我只觉得心中有股无法消解的郁郁之气。
我看着长眠于冰棺中的沈万森,他面色平静,
看起来走得并不痛苦。
可无论如何,他最终还是以残缺之躯离世。
“万森的后事,由我来办吧。”
我和他都是孤儿,
我就是他最为亲近的人。
在葬礼那天,并没有太多人来吊唁,
更多是他从前的那些合作伙伴向我送来信函致以哀思。
我为自己购置的墓碑千回百转,
最终还是深埋下一片无乡可归的落叶。
我想,在未来的某一天,
另一片树叶也会长眠于此。
(全书完)